按中國盲人協會官網的數據,目前中國視障者多達1731萬人。每80個中國人中,就有一個視障者,按摩如今依然是視障者主要的就業方向。但除了按摩之外,視障者還能有更多的選擇嗎?他們如何才能掙脫按摩的單一就業困境?
▌視障者隻能走按摩這條路嗎?
幾年前,我在一個活動上認識了兩位視障朋友,聽到他們最多的抱怨是就業的困境。他們都從事過按摩行業,但都不想繼續做,卻幾乎沒有其它選擇。那時我對視障者的了解十分有限,以為這是他們的限制,按摩是最适合他們的工作。但朋友告訴我,國内也有視障者是大學教授或律師,但絕大多數都是在國外受的高等教育。
随着了解的深入,我才逐漸認識到,盲人按摩其實是中國一系列教育和政策導向的結果,對于希望自力更生的視障者來說,這是一條鋪好的路,他們既得益于此,卻也因此被困住。
盲人按摩的開端可追随到1958年,當時的中國盲人福利會在北京開辦了首批“盲人按摩榮軍班”,培訓了近200名盲人醫療按摩人員。到1980年代,盲人按摩得到了空前的發展。1988年國務院發布的《中國殘疾人事業五年工作綱要(1988-1996)》稱:殘疾人中,盲人就業尤為困難。要鞏固現有的盲人按摩醫院(診所),新建一批盲人按摩機構,多種途徑發展盲人按摩。由此,通過盲校中專和短期培訓班等方式,使得盲人按摩行業在全國全面鋪開。
在接下來30餘年裡,國家方面始終将“盲人按摩”作為視障者最重要的就業方向,從中國殘疾人事業的“九五綱要(1996年-2000年)”到“十三五綱要(2016-2020)”,在每個五年綱要裡,都有關于盲人按摩方面具體的數量指标、政策優惠或指導方針。“十三五綱要”指出:“十三五”期間,全國培訓盲人保健按摩人員不少于5萬名,其中新增盲人保健按摩人員不少于2萬名,通過學曆教育、繼續教育,培養培訓盲人醫療按摩人員不少于2.5萬人……
在2014年的普通高考首次出現盲文試卷之前,在視障者教育上,從盲校中專到視障者的最高學府(特殊教育院校等),盲人按摩都是他們僅有可選的兩三個選項之一。以前面對全國視障學生開展單考單招的本科院校也僅有長春大學特教學院等四所,設置主要專業為針灸推拿、康複治療以及音樂學,每年招生人數不足200人。
但對很多的視障者來說,為了自力更生,又不得不走這條一眼看到頭的路。今年我訪談到了幾名來自不同地方的盲人按摩師,他們的年齡從20歲到40歲不等,一些是參加盲人短期按摩培訓班,或者從高校推拿專業畢業,開始從事按摩行業,入行少則一兩年,多則将近20年。除了1個人表示确實喜歡按摩工作外,其他人都表示按摩隻是為了求生存,即使不喜歡,也沒有更多選擇。
剛從長春大學特教學院畢業不久的視障女孩桃桃就告訴我,她其實不喜歡按摩,但讀大學時,她隻能從按摩和音樂中做出選擇,她也很想有機會能嘗試其它職業,卻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 視障者正在接受按摩培訓。 北海市殘疾人聯合會
除了做按摩之外,究竟還能做什麼?中國信息無障礙産品聯盟2016年發布的《中國互聯網視障用戶基本情況報告》顯示,有高達63%的視障者從事推拿按摩工作;從事IT工作的排名第二,有12%,也有少數從事編輯、行政、藝術、體育類的。該報告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視障者就業的情況,但并不全面,因為能填寫問卷的多是接受過一定教育、有上網條件的視障者。
但該報告卻也反映出一個事實,視障者也有能力從事其它的工作。早在2000年,盲人政協委員楊佳在她37歲——也是她因意外失明的第8年——考入了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最終獲得了公共管理碩士學位。
除此之外,也有關于視障者通過雅思、托福考試順利到國外高校深造的報道。其中,2013年《京華時報》的報道比較具有代表性——重慶視障人士鄭建偉因為遭遇國内教育和就業的不公,不願意再從事按摩行業,經過一番努力之後出國深造。這些少數勇敢出走的視障者的故事,也體現了制度設計之下,視障者的教育和就業的困境,但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隻要給予合适的環境和支持,視障者也能走得更高更遠。
▌有哪些可以從國外借鑒的經驗?
在國外,視障者的就業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以美國為例,根據美國盲人基金會的統計,視障者可從事的職業超過300個,包括教師、醫生、護士、心理咨詢師、物理治療師、程序員、律師、客服人員、工人、記者、自由撰稿人、音樂家、政治家、運動員、廚師、藝術家等等,當然按摩行業也被包括在内,但隻是衆多選擇中的一個。
在美國視障者就業保障的道路上,1974年簽署通過的《康複法案》是其中重要的裡程碑,該法案的第54條規定:在美國聯邦政府資助的任何項目和活動中,殘障人士不能隻因為自身的殘障,而被拒絕參與其中、從中受益,或者被歧視。這是首次在社會福利層面禁止對殘疾人實行就業歧視。而該法案得以實施的背後,是殘障人士多年來不斷的呼籲和努力,以及新聞媒體的監督。在此之後,又通過一系列的如《美國殘疾人法》等法律保障殘障人士平等就業的權利。
而之對應的是與教育相關的立法。在1970年代之前,美國視障者主要是在特殊教育學校的盲校裡上學。但從1975年的《所有殘疾兒童教育法》開始,即要求學校最大限度地将殘疾學生安排在普通班級接受教育。
1990年實施的《障礙者教育法》指出:“障礙隻是人的某種特征,不應把人等同于障礙”,比如對于視障者而言,視障者是具有視覺障礙的人群,但隻要為視障者提供合适便利的環境,視覺的障礙是可以克服的,比如提供合理的盲道和公共标識,以及放大鏡、大字課本、點讀機、讀屏軟件等無障礙設施,視障者也能正常出行、學習和工作。2002年的《不讓一個孩子掉隊》(No Child Left Behind),提出對殘障者教育更細緻的考核标準,保證殘障兒童與健全學生持平的教育質量。
在具體的教育實踐上,根據每個殘障學生的實際情況,他們可能會就讀于普通班級、普通學校的特教班級、特殊教育學校等,但無論何種情況,殘障學生都會得到符合特殊需要的支持,這會被看成是學生個體的差異而非缺陷,學校會根據每個學生的基本情況進行個體化教學計劃(Individualized Educational Program)。
從就業和教育立法的過程,可以看出對待殘障人士的觀念的轉變——隻要獲得合适的支持、條件和機會讓其充分發揮潛能,殘障人士便能像其他人一樣學習、工作和交流,而不是所謂的負擔或累贅。
“融合教育”(inclusive education)是這一個過程得以實施的重要理念基礎,它強調讓“殘障者”和“健全人”在融合平等的環境下接受教育,也稱“全納教育”。在1994年于西班牙召開的世界特殊教育大會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薩拉曼卡宣言》和《特殊需要教育行動綱領》中正式确立了這一概念,其成為全球共同關注的教育理念。
從美國的立法和實踐結果來看,這種以融合教育為主的實踐方式是成功的,隻有獲得優質平等的教育,視障者等殘障人士的多元就業才成為可能。在多項法律的保障下,從教育系統到就業環境都對殘障人士有較好的認識和接納度,視障者報考美國任何大學專業不會受到限制,高校也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錄取。
在英國,絕大部分的殘障兒童也都會在普通學校就讀,隻有少部分具有多重殘障或者重度殘障的兒童會在特殊教育學校學習。為了保障殘障學生的就讀質量,英國還于1999年推行了評估殘障兒童學業狀況的P量表(P scales)。
相比仍然存在特殊教育學校的英美兩國,意大利政府在決策上似乎更為堅決。1971年,意大利通過《法案118》保障了絕大多數殘障兒童——除了最嚴重的個案外——有在普通學校就讀的權利。1977年,政府關閉了所有的特殊教育學校,并發布《法案517》保障所有殘障兒童在普通學校就讀的權利。這些舉措顯示出了國家層面保障殘障人士權利的意志和決心,也使得意大利成為全歐洲殘障人士進入普通學校就讀人數最高的國家。在意大利電影《聽見天堂》中,提及了在政府決心保障殘障者權益的背後,是視障者等多方力量不斷發聲和争取的結果。
相比之下,中國視障者在受教育和就業上還有很多可以發展的空間。盲人按摩曾在保障一部分視障者就業和自力更生上起到作用,但經過30餘年的發展,在一些地方,盲人按摩市場已經趨于飽和,市場競争激烈,多年來的政策慣性也使得視障者在自由擇業和潛能發展上受到了限制。
在殘障人事業發展的“十三五綱要(2016-2020)”中提到:開展多種形式的盲人職業教育和培訓,積極支持拓展盲人新的就業和創業之路。但仍然沒有明确的方向。
▌融合教育和立法完善是實現視障者多元就業的保障
在攸關視障者權益的特殊教育上,1988年《中國殘疾人事業五年工作綱要(1988年-1992年)》中提到:普通班中吸收肢殘、輕度弱智、弱視和重聽(含經過聽力語言訓練達到三級康複标準的聾童)等殘疾兒童随班就讀。這是首次提到“随班就讀”的政策文件,但沒有提及融合教育,以及背後的教育理念和實踐操作。
直到2014年的《特殊教育提升計劃(2014-2016年)》中提出:擴大普通學校随班就讀規模。盡可能在普通學校安排殘疾學生随班就讀,加強特殊教育資源教室、無障礙設施等建設;鼓勵高校在師範類專業中開設特殊教育課程,培養師範生的全納教育理念和指導殘疾學生随班就讀的教學能力。首次提到了全納(融合)教育以及教學實踐。2017年修訂通過的《殘疾人教育條例》也增加了“融合教育”的内容。
劉賢偉指出,中國目前的“随班就讀”政策是殘疾兒童有學上的權宜之計,在保障他們接受較高質量的教育和享受社會的特殊服務方面,沒有做出權威的且有監督效力的規定。“随班就讀”政策也沒有就教師和護理人員配置情況、無障礙設施具體要求、殘疾兒童學業評估等方面做出具體規定。
與此同時,在殘障人士和特殊教育相關的立法工作沒有突破性進展,缺乏一部較為權威的至少與《教師法》、《義務教育法》等具有同等效力的特殊教育法。
全社會教育的理念也相對滞後。2017年全國心智障礙者家長組織聯盟聯合北京師範大學等機構發布的《随班就讀師資狀況和家長需求抽樣調查報告》顯示:超過9成的心智障礙者家長聽說過融合教育,但在普通學校的教師中,46%的教師沒有聽說過,40%聽說過但不了解。而在這一年,美國已經有15%的視障者擁有本科學位。
細究融合教育的本質,會發現它對中國人來說也并非完全嶄新的東西。在融合教育的理念中,相信并肯定視障者等殘障者的潛能,通過對他們提供個性化和差異化的支持,也能達到跟健全學生相近的教育效果。這與中國傳統教育中的“有教無類”有相似之處,老師會根據不同學生的個性特點、知識接受能力、智力等情況提供個性化的教學方案。
融合教育其實是重新回歸教育的本質,即以人為本,不再以不同的群體和背景作為教育的區隔,創造合适的環境和條件,發掘不同學生的特質和潛能,實現學生的充分發展。中國目前對于視障者的教育,不管是義務教育、職業教育還是高等教育,主要仍屬于“限制式”教育,這種教育本身預設了視障者本身的能力,預判了視障者本身隻适合從事某種特殊的工作。
國外融合教育的實踐說明了,視障者本身具有非常大的潛能,隻要社會能提供更為包容的環境和條件,視障者可以在不同職業中有不俗的表現。國内少數參加高考或者早些年出甚深造的視障者也表明了這一群體的能力和抱負。殘障人士本身不是問題和障礙,要處理和解決的是限制殘障人士潛能和發展的障礙。
最近,一位視障朋友告訴我,他順利報讀了一個專業是社會工作的函授大專。我很替他開心,他終于下決心要逐步告别自己不喜歡的按摩工作。但願視障者能早日無障礙地接受平等教育,一樣能按照自己的興趣去選擇職業,一樣能獨立而有尊嚴地生活在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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